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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邀请读者随口说出几位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大多数人的脑海中所浮现的或许都会是达芬奇、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等名字。即使把名单扩展到十位甚至二十位,恐怕也很难出现一位女性艺术家的身影。毕竟,知道安圭索拉 (Sofonisba Anguissola,1535-1625)、内利(Plautilla Nelli,1524-1588) 或德罗西(Properzia de'Rossi,1490-1530)的人实在不多。
缺乏认知并非因为女性艺术家不存在。根据戴维斯(Lori Davis)在她的播客“Her Half of History”中的研究,早在1454年,布鲁日画家公会中就有12%的成员为女性,而到了1480年,这个比例更增长至25%。虽然无法得知1339年佛罗伦萨画家公会的女性成员比例,但从她们的会费仅为男性艺术家的三分之二这一规定来看,可推测她们也享有公会成员资格。由于根深蒂固的历史偏见,女性艺术家们的成就和贡献常常被忽视,甚至被埋没,无法获得应有的认可。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来到近代,女性艺术家的地位有所改善。然而,男女之间仍然存在显着差距,许多才华横溢的女性艺术家依旧被埋没在历史的洪流中,等待着被重新发现和认可。
格拉兹娜•库尔奇克(Grażyna Kulczyk)的使命
将近150年前,在阿尔卑斯山深处,上恩加丁的壮丽景色启发了尼采,让他构思出超越人类局限的超人概念。如今,一座肩负超人使命的美术馆矗立于此。这这座美术馆致力于彰显女性艺术家的成就,试图扭转艺术史长久以来对她们贡献的忽视,让她们的成就彰显在艺术史的长河中。
苏施美术馆 (Muzeum Susch) 的故事,要从2015年波兰收藏家暨企业家库尔奇克收购苏施当地一组前修道院建筑说起。苏施曾是前往罗马和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朝圣之路上的重要驿站。此地有一座建于1157年的乡村修道院,后来改建为啤酒厂。苏施位于上恩加丁地区,碧绿如玉的因河(Inn River)从中穿越。这个小村庄仅有两百位居民,没有酒店,甚至连火车站都得事先按铃才会停靠,彷佛与世隔绝。
在美术馆成立之前,苏施唯一的机构是一家治疗透支(burnout)的诊所。或许是受到尼采“超人意志”的启发,库尔奇克相信只要她建了美术馆,人们就会到来。这种勇气和决心,为苏施美术馆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尽管身材娇小、声音温柔,库尔奇克的财富却几乎全部建立在男性主导的汽车、自行车经销、商业地产、啤酒厂、兴建私人高速公路等企业上。她坦言,在企业界,女性的身份不仅不轻松,还常常让她感到忐忑不安,尤其是在70年代。铁幕倒塌后,她和前夫成为第一批为经济转型做出贡献的夫妇之一。在赚取了大量财富后,她开始收藏艺术品,数十年来的收藏让她积累了大量的艺术珍品。她原本打算在波兰家乡波兹南(Poznań)兴建美术馆,与国人分享自己的收藏。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未能获得波兰政府的批准。庆幸的是,她在苏施找到了这批老建筑,并获得了当地政府的批准将其改建成美术馆,尽管修复过程充满了挑战。
她回忆在施工开始前,为村民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烧烤派对,还特地从波兰运来啤酒招待大家,并藉此机会向他们宣布了兴建美术馆的计划,避免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然的施工噪音和灰尘惊扰到村民们。
当美术馆在三年后竣工时,她再次为村民们举办了欢迎酒会,让他们成为第一批参观美术馆的人。从那时起,当地人就骄傲地将之称为“我们的美术馆”。对库尔奇克来说,这无疑是对最大的赞美。
充满爆破与挖掘挑战的修建工程
由于收购的建筑群具有历史和景观价值,受到州级历史保护法的严格保护,她特邀瑞士建筑师Chasper Schmidlin和Lukas Voellmy操刀设计。他们巧妙地利用周围的自然环境,在最大程度上保留建筑外观的前提下,耗时三年完成了这项充满挑战的修建工程。
为了扩大展览空间,建筑师巧妙地在建筑群下方和旁边的坚固山岩中开辟出额外的空间。这项工程耗时一年多,涉及大量的爆破和挖掘,在施工开始前就移动了9000吨当地的角闪岩。这些角闪岩经过精心处理,被磨碎并与其他材料混合,制成了美术馆独特的地板,彷佛它们完成了一个循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一条地下通道连接了修道院旧建筑群和后来新增的主建筑,让参观者可以在历史与现代之间自由穿梭。
美术馆还保留了历史上曾用于啤酒冷却和储存的天然山岩洞窟,并委托艺术家创作与场域呼应的作品。经过扩建,额外楼层空间增加近两倍,总展览面积现已达1500平方米,为艺术展示提供了更宽广的舞台。
艺术装置与建筑融为一体
在美术馆的修建过程中,原有的中央冷却塔被向下延伸了四米,总高度达到17米,贯穿了整个建筑。库尔奇克邀请波兰艺术家索斯诺夫斯卡 (Monika Sosnowska) 为此空间量身打造了一座顶天立地的钢铁雕塑《阶梯》 (Stairs,2016–2017)。在施工期间,这座雕塑始终像保护蚕茧一样被保护,矗立在工地中央,默默见证了建筑重生的过程。
另一位波兰艺术家巴尔卡(Mirosław Bałka )的作品《NARCISSUSSUSCH》(注:这个名称可以被拆成“苏施水仙”)同样与建筑空间产生了深刻的互动。这件作品被巧妙地放置在曾作为冷藏库的天然石窟中,是一个不锈钢制成的旋转圆柱体,表面光洁如镜,与周围粗犷的岩层形成鲜明对比。圆柱体在内部机制的驱动下,持续地逆时针旋转,彷佛在时间的洪流面前,进行着一场徒劳又固执的抗争。当观者的身影投射于不停旋转的圆柱体时,彷佛与作品融为一体,不禁令人思索存在与时间的变迁,引发对自身与世界的深刻反思。
美术馆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反思的空间,库尔奇克并没有在所有空间都填满艺术品。其中一个空间只保留了裸露的岩石和渗水,以及一张长凳,让人得以面对大自然的力量,静心反思。
与哲学反思不同,美术馆也收藏了许多以战争与冲突为主题的作品。1950年出生的库尔奇克虽未亲历战火,却从当医生的母亲口中听闻无数战争故事。这些故事深深影响着她。当她开始收藏艺术品并与艺术家交流时,她发现许多波兰艺术家,仍背负着战争的阴影。例如,拉杰科夫斯卡(Joanna Rajkowska)的作品《止痛药》(Painkillers,2014–2017),展示了许多按照1:1比例打造的武器模型,如投放在广岛的原子弹《小男孩》(Little Boy)。这些模型都是用止痛药丸磨成粉末制成的,充满双关语的作品名称所指的并非能减轻痛苦的药物,而是挥之不去的战争阴影。
挑战男性主导的艺术史叙事
除了这些与建筑互动的长期收藏,美术馆还利用一年两次的临时展,挑战长久以来由男性主导的艺术史叙事。目前正举办的是波兰裔比利时艺术家Tapta的回顾展。Tapta于1926年出生于波兰,因参与华沙起义,她在十七、八岁时流亡到比利时。1949年,她从布鲁塞尔的La Cambre国立视觉艺术学校毕业,主修编织。毕业后,她与丈夫前往当时比利时的殖民地刚果,并在那里生活了十年。
在展览中,Tapta作品的色彩之美和触感形式深深地打动了我。她作品中起伏的造型,让人不禁联想到非洲绵延的山丘和火红的夕阳。而《灵活空间的形态》(Forms for a Flexible Space,1974) 这件作品从天花板悬挂而下,彷佛随着无形的节奏翩翩起舞。
我向库尔奇克询问,为何她如此坚定地捍卫那些从主流中消失、被男性主导的艺术史所掩盖的女性艺术家?
库尔奇克回忆起50年前刚开始收藏艺术品时,主要关注波兰艺术,那时她频繁地穿梭于艺博会、展览、美术馆和画廊之间。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眼光变得更加挑剔,开始追求更为精致的作品。大约15年前,库尔奇克意识到自己的收藏需要一个明确的方向。她发现女性艺术家的作品更能引起她的共鸣,于是决定专注收藏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尤其是与她同辈或更早期的艺术家。库尔奇克认为,如今,年轻的女性艺术家有更多机会崭露头角,而她的使命是发掘那些被忽视或遗忘的艺术家,让她们在艺术史中占有一席之地。
她指出,美术馆的展览让许多艺术家重新获得了应有的关注。她以意大利艺术家格里西 (Laura Grisi) 为例,这位才华洋溢的女性,因其美貌和名人丈夫的关系,常被世人从男性的视角看待,并被简单地归类为波普艺术家。然而,策展人从一开始就旨在挑战这种刻板印象,揭示格里西作品中聪慧而富有概念性的一面,让世人得以重新认识这位艺术家的深刻内涵。现在,人们记住格里西是因为她的艺术成就,而非她的私人生活。这一转变尤其让意大利观众感到振奋,他们终于得以重新认识这位来自本国的杰出艺术家。
不久前,由意大利策展人阿莱马尼(Cecilia Alemani) 策划的爱沙尼亚艺术家珀德尔(Anu Põder)个展,在国际间引起了一阵轰动。尽管爱沙尼亚是个小国,但展览吸引了大批爱沙尼亚观众,他们为能在国际舞台上看到自己国家的艺术家绽放光彩而感到无比骄傲。
除了举办展览,隶属美术馆的Art Stations基金会还有一个长期研究计划,专注于研究东欧地区女性艺术家,包括巴尔干半岛、波罗的海地区、波兰、匈牙利、捷克等地的艺术家。该计划预计在2028年之前出版一本关于这些地区女性艺术家的选集,为艺术研究提供宝贵的资源、知识和见解。
库尔奇克坦诚,每一个尝试都是一场挑战。尤其在项目初期,她无法预测观众的反应,心中忐忑:“当你选择一个偏远的乡村,远离尘嚣,你会不禁思考:人们会愿意前来吗?他们会喜欢这里吗?他们会再次光临吗?这一切都充满未知。”
当然,建造工程本身就充满挑战,从寻找合适的施工团队到空间规划,每一步都需谨慎考量。然而,对库尔奇克而言,最大的挑战并非这些后勤障碍,而是她对20世纪中期被忽视的女性艺术家们的使命感。她致力于挖掘她们在当时被边缘化或忽视的贡献,将她们的作品从默默无闻中拯救出来,确保她们在艺术叙事中应有的地位。阐明女性在编织整个艺术史中的地位与成就,重塑人们对艺术史的认知,这是库尔奇克充满使命感的超人任务,也是她不懈努力的终极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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